close
在菜市場工作很辛苦,風吹日曬不打緊,阿玉終日削著甘蔗皮,手掌和手臂四處被蔗皮戳傷,手掌整天泡著甘蔗流出的糖水,粗皮硬得像鬃毛刷會刺人。她連手都不好意思讓柱仔牽到。一方面因為過去不曾和人做伙而感到害羞,一方面是怕粗硬的手掌讓新郎給嚇到了。
洞房那天,柱仔的手摸索著她略胖的身體、往下體直去,用腳撥開她緊合著的腿,柱仔的臉埋在她從來沒有被碰觸過的乳房,頭髮搔著她的脖子,她禁不住像隻母雞似地咯咯地笑了起來,兩手急忙捉著柱仔阻擋他繼續,結果柱仔竟然被她手中的硬繭刺到哀叫了一聲。
阿玉每每想起結婚當天,還是忍不住笑意盈盈。
兩個人當天早上去區公所登記,晚上等大夥都收攤休息之後,就近在運河旁以海鮮出名的河邊海產擺了三桌酒席,請幾位菜市場攤商中比較熟識的朋友,當天晚上觥籌交錯,耳酣酒熟,賣南北貨的香菇伯硬拉著水果嬤要學公園裏的婦人跳探戈,水果嬤不從,使力把他推倒一旁,眾人驚呼跳了起來,香菇伯龐大的身軀將成排的鐵椅子撞倒地上,他的哀嚎聲和著椅子翻到的鏘鏘撞擊聲,酒也潑灑了一地,鬧得大家發噱。
這真是阿玉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了。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像電視劇中的女主角受到大家的注目,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她和柱仔。
今天她穿著紅色綢鍛做的連身洋裝,是特別去訂作的。棉被店王嬸介紹她用的布料,還帶她去找鹽埕區專作洋服的師傅,沿著她身體的線條縫製地非常合身。不過這布料沒什麼彈性,她整個晚上都覺得身體緊裹在這綢鍛中,蠻不自在,有的地方被搔得紅腫發癢。
到該散場的時候,大夥起鬨要新郎新娘親嘴,柱仔滿臉羞澀,好像國中生一樣,阿玉覺得要盡興,兩手摟著柱仔的脖子要親他,不過矮短的身材要鉤住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柱仔卻不太容易,柱仔急忙撇過頭去,兩隻手不忘拉住她的手臂阻擋,一拉一扯之後,阿玉的洋服背後拉練就啪地一聲爆開了,引來又是一陣轟笑,阿玉覺得很糗,但是也不以為意。眼角一瞥,卻看見柱仔的女兒小綠在一旁忿忿瞪視著這一幕。
她看到小綠,青春和純潔,整個人活脫像是會發亮的女孩子,彷彿是一個阿玉從來不可能擁有的世界,象徵著所有美好的一切,此刻回過頭來睥睨著她卑微的人生,這樣闖入這個陌生的美麗境界裡,該受著這種冷淡的懲罰。
在她粗辣的外表舉止之下,潛伏一股膽怯莫名的恐慌。此後每天她生活得膽戰心驚,沒法子吃好、沒法子睡好。有時候躺在床上昏昏迷迷之間,在緊繃的意志鬆脫那片刻,她會不經意和著淚水睡去。
*
睡不入眠的日子愈來愈多,阿玉白天精神愈來愈差。有天中午市場人潮散去之後,柱仔在一旁闔眼小憩。阿玉想著想著出神了。
隔壁攤的水果嬤消遣地問著「是不是前一眠太銷魂了,元神返不來?」
被一問,阿玉驚嚇一下,「不是啦。」她低低地回答:「柱仔的女兒生得真水,才國三呢!皮膚水嫩,面色看起來真有神。讓人看得真欣羨。但是,她好像真不甲意我。」
「她不甲意妳?說得妳要討歡心的對象,好像搞錯人。妳是嫁給柱仔,不是嫁給他女兒。以前的女人只要苦幹實做,有美色不是好事情。現在你嫁人才開始欣羨人家生得水?」水果嬤說。
「我也不知。可能真是欣羨吧…她和她親生的媽媽生得一模一樣。但是柱仔好像也沒思念過世的前妻。」阿玉搔著腦袋。
「現在的女性重要不是會做、生得水,人活得世間就像是來七逃,來遊戲人間,重要是這苦短的人生中,要有慈悲、堅強和敏感的心。」水果嬤勸她。
「水果嬤,妳講的道理,我聽不啥有。」
「簡單講,就別欣羨別人,要發現自己的好心。」
*
阿玉賣甘蔗做生意的市場靠近火車站,早期因為從其他農村載農產品來都市運輸方便,所以形成市集。市集就從火車鐵軌沿線一直通到運河畔,位在水、陸交通的中間,過去人口集中,生意真好做。現在火車不載農作品,運河也在幾十年前就開始變污臭不堪。八、九年前,市政府從市集正中間開闢馬路,都市計畫規定這塊地方是馬路,不能擺攤做生意。菜市場的攤商還集體抗議,叫民意代表出面,才能繼續做生意。
當時阿玉年輕懵懂、什麼都不怕,大家去市政府理論時,阿玉不是聰明人,卻敢帶頭喊口號,要市政府還他們「生存權」,所以市場中的小販無人不曉大嗓門的阿玉。阿玉和大家都很熟、很熱絡。不過,這幾年阿玉的甘蔗愈來愈不好賣,因為一般人愛吃軟嫩的水果,愛嚼甘蔗的人少了,也嫌甘蔗糖份太高,所以平日賣得價格也愈來愈低。
熟客經過的時候,她扯開嗓門吆喝著。
「機車仔,你好久沒買甘蔗囉。」
「阿粉姐,今天要買啥回去當孝子?」
有的人被嚇到站住了,不好意思地買一點,有的客人則是瞥了她一眼,回了笑,猛搖頭離開。那一瞥常常讓她覺得被刺痛,可是也沒有其他辦法,到底怎麼樣才能讓客人繼續向她買甘蔗?而且現在的人愈來愈不喜歡嚼甘蔗,她得想想法子,最近流行燒甘蔗、甘蔗汁,她也應該來試試看。
甘蔗價格愈來愈糟,有時候客人買二斤的甘蔗,她會偷偷趁對方不注意的當兒,扣著幾兩下來。雖然也沒差多少錢,而且現在的人吃得少,對於客人來說應該是沒有什麼差別的。結婚後,她積極想多掙點錢,為這個家有點貢獻。大家都看得出來她愈來愈賣力吆喝,也愈來愈無所顧忌地偷斤減兩,但是沒有人說破。
這一天,天氣特別酷熱,熾炙的陽光將市場中一頂一頂的遮陽傘曬得都發出塑膠的氣味。出門買菜的太太們也少了許多。
附近小學的張校長陪著老婆上菜市場賣菜,看見阿玉的攤子,走近,一根一根地比較甘蔗,每一節要夠長才好啃咬、敲一敲聲音清脆才是水分充足,壓一壓彈性佳表示蔗心纖維年輕,不會太老,張校長精心挑了根甘蔗,阿玉一邊招呼著校長夫婦先坐在她攤子邊的板凳上,一邊擦拭清理著甘蔗的外皮。校長二話不說,自己拿了甘蔗刀先截了一節,其他的才交給阿玉去削皮。
張校長連著蔗皮直接用牙齒啃咬了起來。
「鄉下人,改不了!」校長太太笑著調侃老公。他用門牙扒開深紫色、堅硬的蔗皮,立刻露出多汁白細的蔗心,蔗汁從他的嘴角溢出。阿玉將削好甘蔗交給校長太太,校長太太看丈夫已經吃了起來,便也在板凳上小心地一口一口咬下甘蔗段,細細地咀嚼著甘蔗莖的纖維。
張校長嚼完一截甘蔗之後,一邊歇息著,一邊開口說話:
「妳們不知道,甘蔗是好東西啊。白甘蔗做糖,紅甘蔗拿來嚼,雖然是廉價、粗胚的東西,但是過去台灣最窮的時候,就是靠甘蔗做糖出口來賺外匯,是台灣經濟最早的火車頭,養活多少台灣人。」
「阮做孩子時,要吃甘蔗,還要自己剖甘蔗呢。」
「聽你說這話,就知道你家不是務農的。」校長太太不服地說。
「聽我母說,本來家裡租的地雖然不大,但是種各式各樣的農作可以養活一家人,營養充足,但是自從日本人規定台灣人大量種甘蔗之後,所有的田不是種甘蔗、就是種稻,出口米、糖給日本人吃,台灣人攏快活不下去,卻沒人敢偷私藏。像白甘蔗就是管制的原料,不能亂吃。以前村子裡就有人因為吃白甘蔗被看到檢舉,結果被管區抓去關了好幾天,出來時,人都傻掉了。」
張校長聽到老婆比自己還瞭解甘蔗,不由得打哈哈,用腳撥開地上的甘蔗渣,拿起整包甘蔗,催促著老婆回家了。
她看著人人尊重稱羨的校長夫婦在她簡陋的攤子上隨性地吃甘蔗、聊天,不由得一股欣喜雀躍湧上心頭。她想--也許自己也能像甘蔗一樣--剝開粗硬的蔗皮後,就會露出晶瑩白晰的蔗心,在陽光下閃耀著汁液的豐潤,用甜美的汁液餵養著眾人。像她這樣曬得黝黑、乾燥的粗人,內心也是很美好無瑕,這一份美好可以餵養她的家人…若好好照顧大家,人家也會發現她的好。想到這,她不禁喜孜孜地咧嘴笑了起來。
「阿玉啊!你擱再想啥?想得傻傻笑…」柱仔一臉不解。
*
這天阿玉生意比較好,收攤得晚,回家的時候,小綠的老師端坐在家裡藤椅,和柱仔說話著。她想坐下來聽聽柱仔的女兒是不是在學校出了什麼事、還是被人欺負了,但是柱仔將她支開,使喚她去將早餐留在廚房的碗盤洗一洗,不讓她和老師說話。小綠坐在一旁聽著,自她開門進屋之後,沒抬過頭。
老師走之後,小綠抱著客廳案頭她母親的遺照,緊咬著嘴唇,淚水卻不斷從眼眶中溢流出來,連一聲嗚咽也沒有。阿玉嚇了一大跳,暗暗地想,這女孩子人雖然長得美,感情卻這麼頑強,平常又孤僻,早晚會出事。
後來阿玉一直追問,柱仔才說,小綠在上課時,當著師生大家的面掉眼淚。老師課堂上問她,她直低著頭不應話,課後私下問她,她說母親一年前過世,當初時,小綠一直住在鄉下,讓爺爺奶奶帶大,母親生病過世的時候,後事草率地辦了,她沒有被叫來看母親最後一面。後來,父親才把她接到都市來一起生活。沒想到爸爸這麼快就娶別的女人,而且是這麼粗裡粗氣的女人。
阿玉直覺小綠討厭她是因為她粗氣,而不是其他女人取代她的母親。柱仔也很困擾,本來娶某是為了照顧女兒,結果事態卻愈來愈嚴重。
「柱仔,你前妻是什麼款的女人?生什麼病?相片看起來生得真秀氣。」柱仔看著案頭,沒答腔。
案頭雖然看起來像張神桌,但是實際上,從她進門那一天到現在,卻未曾有人上過一柱香。剛住進來時,阿玉去買了個香爐,準備每天給小綠的媽媽上香,希望她在天能保佑這個家。
但是,柱仔阻擋了她,沒說什麼原因。
阿玉想起第一眼看到到柱仔女兒的時候,她心內感到一陣酸軟。挑高的身材和她爸爸一樣,白嫩的皮膚就像那柱仔的前妻一般,圓滾的雙眼,眼神中透露著充滿敵意的傲氣。這麼水嫩的女孩子從來沒到過市場受過風吹雨打,睥睨的眼神、緊閉的雙唇和消瘦的臉頰,精短的頭髮,從阿玉進門到現在,未曾見她笑過,所有的不滿都寫在臉上。
丈夫賣蔬果,只消早一點出門,到果菜市場去大盤商那裡批貨,然後就斯斯文文地坐在攤子裡,也不刻意招呼客人來買;相形之下,自己必須使盡全身氣力去削甘蔗皮,整理甘蔗皮渣的時候,整個人蹲踞地上,使盡力氣搬動鋪了滿地的渣屑,將全身衣服都弄濕弄髒。回到家,已經是一身狼狽、汗酸,柱仔的女兒避著她,連她自己也感到很歹勢。
阿玉心想不能和小綠的關係不能總是像打了死結,該想想辦法。她看到有賣流行服飾的小販,拿著一些質料摸起來很舒服的衣服來賣,上前去問。
「這是百貨公司的名牌貨。玉仔姐要穿的話,算你卡便宜。」
「不是我要穿,是柱仔的女兒要,她生得真高。替我選一件最名牌、最美的衣,才配得起她。」阿玉挑了一件鮮紅的毛衣,翻看價位標示,不禁倒吸一口氣,一件要千餘元,柱仔的攤子三天都賺不到一千元。
「好,就這件。」小販快手快腳地將衣服包起來,讓阿玉帶走。
阿玉一整天都將毛衣細心地收在攤子下面,不時低頭看著那活跳的色澤,在菜市場這環境裡,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比這紅毛衣更鮮豔、更搶眼,一整天她的心情都開朗雀躍。
全站熱搜
留言列表